热爱农民的人:纪念中国生态农业理论奠基人叶谦吉

1970-01-01   来源:大美陕西网 作者:大美陕西网
       “历史上人类所犯的最大错误,就在于急功近利,过分陶醉于眼前利益,贪婪地、粗暴地、野蛮地掠夺自然,破坏生态平衡,破坏自身的生存环境。”这句话出自叶谦吉所著的《生态农业:农业的未来》。
 
      作为农业学者,叶谦吉一直对大自然心存敬畏。
 
      1931年,长江三角洲的特大洪水灾情使彼时还是大学生的叶谦吉大受触动:“中国天灾人祸、民不聊生的苦难,何日可了、如何能了”。半个世纪后,1981年那场被叶谦吉称为“洪水无情”的长江特大洪灾,又一次振动了叶谦吉。
 
      第二年,叶谦吉提出“生态农业”,中国学者首次将生态概念引入农业领域,这在当时引起了学界广泛关注。1986年,叶谦吉又提出了“生态文明”。叶谦吉因此被称为中国生态农业理论奠基人。
 
      在人生的最后三十余年,叶谦吉一直在身体力行布道“生态农业”。耄耋之年,在雨中给农民做报告;鲐背之年,伏案写政协提案;白寿之年,仍坚持带博士生写论文。
 
      2017年中央一号文件提到农业供给侧改革要“推行绿色生产方式”、“增强农业可持续发展能力”。叶谦吉的学生罗必良说,“生态农业”理论提出三十多年后,终于从理论变成了国家行动。
 

叶谦吉
 


 
      1909年6月25日,叶谦吉出生在江苏无锡堰桥的一户农家。因自幼家贫,小学毕业后,他辍学到城里的药铺当学徒工谋生。在那个年代,农家子弟当上城里的学徒是一件令人艳羡的事儿。但在铺子里呆了三天,叶谦吉就在半夜悄悄离开了。不甘心放弃学业,下定决心要谋求继续读书的机会。
 
      幸运的是,在上海海关当科长的堂兄叶正吉在收到叶谦吉的信后,答应资助他继续念书。许多年后,叶谦吉的一份口述记录,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给堂兄的信中写道:“我决心学成之后当一名教师”。这封求助信换来了每月50块银元的资助,叶谦吉因此如愿重返学堂,就读于苏州一所知名的教会学校——桃坞中学。正是在那里,他遇到了钱锺书。
 
      叶谦吉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过这段书生情谊。他与钱锺书都曾是班里佼佼者,同样爱好读字典。钱锺书的字典很有名。他曾有个习惯,每读到新词就会在空白处做详细的注释。
 
      叶谦吉对字典钟情也许并不逊于钱锺书。在他当时随身携带的英文字典里,同样也标注了许多注解,实在找不到写注释的空白处,他就夹上字条备注。这种对字典的热爱,为他日后编写《英汉农业经济词典》埋下了伏笔。
 

叶谦吉年轻时的旧照
 
      中学毕业后,勤奋好学的叶谦吉考进了南京金陵大学农学院,主修农业经济。受业于多名当时国内农经领域的著名教授,赶赴农村进行实地调查,为叶谦吉随后在学术领域取得丰硕的成果打下了第一道坚实的基础。
 
      1931年,他以学生的身份参与了长江三角洲特大洪水灾情调查。调查团实地考察了洪水过后上海市郊虹口闵行三角洲地带的严重灾情。民不聊生的惨景撼动了叶谦吉,这让他深刻认识到自然灾难前人类的渺小无助。
 
      1933年,他完成了自己的学士学位论文,顺利毕业。这篇题为《江苏无锡堰桥105农家土地利用之研究》的毕业论文是根据大学期间,他回到家乡对当地农家土地利用具体情况的实地调查和统计分析得出的调查研究结果,而这也被收录在1941年由卜凯教授主持编写,金陵大学农业经济系出版的《中国土地利用》专著三巨册当中。
 
      大学毕业,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以研究员的职位聘用了叶谦吉。他在农经领域发表了多篇颇具影响力的论文,也因此在学术界崭露头角。
 
      工作三年后,一次机缘让叶谦吉获得了赴美留学的机会。在南开大学工作期间,他发表的论文《试论我国棉花运销合作社的组织形式》和《天津西河棉花价格——需求关系的研究》获得了中外学术界好评。时任经济研究所所长何廉大加赞赏,将论文寄给了太平洋学术会议,这让叶谦吉获得了洛克菲勒学术基金会授予优秀青年教师的奖学金。
 
      这笔奖学金不仅包含每个月130美元的生活费和留学的全部学费,还会支持获奖者在美进行旅行访问。初到康奈尔大学研究生院农业经济系进修时,叶谦吉师从美国著名农业经济学家鲍伊尔。但不幸的是,不久后鲍伊尔因突发疾病离世。随后,他转学到哈佛大学研究生院经济系学习“土地经济”的课程。留美的经历孕育了叶谦吉把农业资源保护和综合治理与中国农业发展道路问题联系起来的思想,这也是他日后提出生态农业理论的思想萌芽。
 
      1938年,完成学业的叶谦吉收到了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的聘函。但当时,何廉因为祖国招揽经济学科人才的需要,给叶谦吉发了一封电报,希望他能回国搞科研。虽然那时日本侵华战争的烽火已经燃遍了祖国的半壁江山,但他还是坚决选择回到了中国。
 

叶谦吉陪同外国专家在中国进行考察
 

 
      曾在南开大学工作时,叶谦吉就已遇见了夫人喻娴文。他回国一年后,两人在重庆组建了家庭,从此扎根在祖国的西南。出生于教育世家,喻娴文的父亲是当时南开中学的教务长喻传鉴。这一段连理对叶谦吉日后参与筹建西南农业大学,将一生倾注于教育事业,亦产生了重要影响。
叶谦吉的“教育家庭”——左起:叶谦吉、喻娴文、杨模红、叶维能

喻传鉴先生的“教育世家”(前排右一为叶谦吉先生,摄于上世纪40年代)
 
      曾经接受媒体采访时,叶谦吉都给予了岳父喻传鉴与夫人喻娴文很高的评价。在他心中,喻传鉴一生潜心办学,专注于办好南开中学这一件事,令他钦佩不已。事实上,喻传鉴的六个女儿,及女儿日后所组建的家庭,大部分后辈都一生从事教育。大女儿喻娴文在南开中学当了一辈子英文教师,她的学生当中有16名新中国的院士。无论何时,在旁人的印象当中,叶谦吉谈起夫人,言语中总是赞美之词。
 
      1948年至1952年,叶谦吉在重庆大学做教授。由于在经济管理领域颇有名气,1950年时任中共中央西南局第一书记的邓小平任命他为建校办主任,派他到北碚主持修建西南农学院。当时的命令来得很急,要求在三天之内便得拿出学校的蓝图、建筑设计图和详细的施工方案以及资金预算。
 
      这看似是个不可能按期完成的任务。叶谦吉得到了岳父的支持,拿来了南开中学和重庆大学图书馆的蓝图,又请卢作孚依照蓝图雏形绘制了设计图,他再按设计图算出了每一栋教学楼需要的水泥、砖块,计算出总的资金预算。整整忙碌了三天三夜,才得以完成了任务。
 

      1950年代西南农业大学的行政楼

      西南农学院老校门
 
      西南农学院的校舍在1954年夏天整体完工。也正是在那一年的9月1日开学典礼上,西南农学院宣布改名为西南农业大学。
 
      西南农业大学建校以后,叶谦吉便在北碚任教。即使后来在一段特殊的历史时期遭遇变故,但他仍然一直潜心钻研于中国的农业经济领域。
 
      叶谦吉鲜少与家人提起这段往事。2009年6月25日,学生罗必良回到重庆写了一篇为叶谦吉祝寿的致辞:《一位年老的年轻人——叶老百岁华诞感言》。这篇文章提及了那段幽暗的往事。罗必良写道:“一名教授,被打入冷宫20年,从劳动改造者到资料室的资料员,却依然坚强、执着。”
 

 
      20世纪80年代初期,中国社会百废待兴,长期以来从事传统生计农业,毁林开垦、毁草种粮、重农轻林等错误思想造成了生态环境被严重破坏的恶果。1981年,中国长江流域遭遇了特大洪灾。当时,四川省的灾情给农业带来了毁灭性的破坏。全省1765万多亩耕地被洪水冲毁,这占到了受灾县近2%的耕地总面积,其中逾35万多亩不能复耕。
 
      十七年后,叶谦吉回忆起那次水患,在《探索》杂志发表的论文《重庆生态农业发展之我见》开篇就感叹道:“洪水无情。”
 
      在那场洪灾过去一年后,1982年全国首届农业生态经济学术讨论会上,叶谦吉发表了一篇题为《生态农业——我国农业的一次绿色革命》的论文。正是在这篇论文中,“生态农业”这一符合中国国情的理论首次被学者提出,在海内外学术界引起了广泛关注。
 
      生态农业是相对于石油农业提出的一个概念,最早兴起于上世纪20年代的欧洲。它指的是在保护、改善农业生态环境的前提下,遵循生态学、生态经济学规律,运用系统工程方法和现代科学技术,集约化经营的农业发展模式。
 
      生态农业是一个农业生态经济复合系统,将农业生态系统同农业经济系统综合统一起来,以取得最大的生态经济整体效益。它是一种能获得较高的经济效益、生态效益和社会效益的现代化农业。
 
      在完成这篇论文的过程中,叶谦吉书写了30多万张关于科研资料的卡片。论文发表后,他把这些卡片上的内容整理编著成了264万字的《英汉农业经济词典》。这本词典于1987年由农业出版社发行后,为当时农业科学研究领域的中外合作、交流架起了一座沟通的桥梁。
 

叶谦吉在参与西南农业大学的讨论会
 
      当时,叶谦吉提出应当发展生态农业,并非只是笔墨下的异想天开。在论文中所清晰阐述的理论框架,其形成基于1970年代末他在西南农业大学讲授生态农业专题课的讲稿,而理论的进一步发展成熟在20世纪80年代初他长期教学和试点工作的过程之中。
 
      西南大学档案馆主持编写的《西南记忆》刊物中,有一篇关于叶谦吉名师风采的文章。文章提及,20世纪70年代末,叶谦吉曾先后在重庆北碚金刚公社、大足县南北山、綦江县郭扶区、遂宁市桂花区建立了“生态农业试点区”,并在大足全县指导建立了“生态农业试点县”。几张留存的老照片,正记录了他带领中外专家调研大足的往事。
 
      当时,这些试点研究取得了令人欣喜的结果:农民增产增收、脱贫致富,生态环境明显改善,抗御自然灾害能力显著增强。
 

西南农业大学农经系的课堂
 
      1988年,重庆出版社发行了一套现代化探索丛书。叶谦吉编著的《生态农业:农业的未来》被收录其中。他在前言中写道:“世界农业经历了一个持续繁荣和发展的历史时期,现在正进入一个复杂多变的时期,人口猛涨、食物短缺、资源衰竭、环境恶化、气候异常、灾害频繁,农业生态系统陷入了恶性循环的生态危机之中。”
 
      在这本书中,叶谦吉全面地阐述了他的生态农业理论。书的最后一页,他直言不讳地指出,“历史上人类所犯的最大错误,就在于急功近利,过分陶醉于眼前利益,贪婪地、粗暴地、野蛮地掠夺自然,破坏生态平衡,破坏自身的生存环境。”
 

叶谦吉与同事一起外出考察
 
      书出版后,叶谦吉寄了一本给钱学森。1988年11月5日,钱学森看过书后欣喜地给他写了一封回信。钱学森在信中写道,自己在探讨农业系统工程时,接触到了生态农业的问题。在他看来,生态农业应是农业系统工程的一个重要基础。他询问叶谦吉,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
 
      20世纪80年代末期,“生态农业”理论所阐述的理想状态与中国当时的现实有一定的距离,在那个多数人还在为温饱发愁的年代,谈及生态似乎显得有些不切要害。但这种远瞻性的思考事实上早已受到了政府的关注。这一点,在钱学森给他的回信中得到了佐证。
 
      钱学森当时落笔写道:“幸好这次中共中央国务院召开全国农村工作会议,田纪云同志已指出绝不能用小农经济的思想去指导现代化农业的建设,总的方向是明确的。现又有了科学理论,事在人为矣。”
 
      1989年5月1日,《经济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叶谦吉与他的生态农业》的报道,文中写道:“经过五年时间的试验,使试验区114个村的山绿了,水清了,土肥了,水土不再流失了,干枯了30多年的井重新冒水了,吃返销粮的村向国家交售余粮了,试验成功了。”
 

叶谦吉在重庆农村实地考察
 
      自1983年起,生态农业实践在重庆试点,随后成功的经验很快被推广至全国。据统计,到1999年,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生态农业建设的村镇县超过了2000个,生态农业建设示范面积达1亿多亩,占到了中国耕地总面的7%左右。
 
      1998年,国务院组织召开“全国治理水土流失,建设生态农业现场经验会”,会议地点被设置在水土流失、生态环境最为严峻的陕北地区。在那次会议上,时任总书记的江泽民、委员长李鹏做出了“大抓植树造林,绿化荒漠,建设生态农业”的重要指示。也正是在那次会议之后,全国各地紧锣密布地掀起了治理生态环境的群众性运动。
 

 
      跨过千禧年,尽管进入21世纪的中国仍在不断呼吁叶谦吉所提出的“生态文明”,但环境恶化、生态形势严峻却似乎一直伴随着社会的快速发展。
 
      更具体地解释这种严峻的状况,即是:森木、草原植被破坏严重,土地荒漠化进一步加剧,水患灾害日趋频繁,生物多样性锐减,农药、化肥、农膜使用不当,秸秆焚烧和养殖业污染严重,农村生态恶化呈加剧趋势,海洋生态问题日趋严重等等。
 
      叶谦吉认为,人类活动行为是有边界范围的,超越自然和生态系统所允许的范围越远,其造成破坏的程度就越大,其治理的难度也就越大。
 
      1986年,叶谦吉撰写了一篇题为《生态需要与生态文明建设》的论文,提出了“生态文明”的概念。文中,他如是阐述生态文明的内涵:“人类既获利于自然,又还利于自然,在改造自然的同时又保护自然,人与自然之间保持着和谐统一的关系。”
 
      2005年,西南农业大学与西南师范大学合并,组建成西南大学。年纪大了以后,叶谦吉不方便再赶去北碚校园上课,就把教室搬到了自己津南村的家中。在这个种满绿色植物的院子里,邻居时常能看到坐在竹椅上的叶谦吉,身旁围坐着一群学生。有时,院里院外都是笑声。
 

      88岁高龄的叶谦吉坚持在农村进行实地考察
 
      媒体对叶谦吉的相关报道中写道,88岁时,他还带了10名博士生,仍主持着国家重大科研项目,还经常亲自去农村进行考察。学生罗必良仍记得88岁的叶谦吉站在雨中为农村干部作长篇报告的场景。92岁时,叶谦吉坚持俯首案前写政协提案。直到99岁高龄时,他还坚持带博士生发论文,从未放下过倾注一生都在思考的“生态农业”。
西南农业大学农经系77级毕业生与叶谦吉等老师的合影
 
      从教一生,叶谦吉的学生如今多数已成为了各自领域的翘楚。叶谦吉的儿媳杨模红告诉澎湃新闻,“他一直说学生就是自己一生的精神财富”。年事已高,每年的生辰,总有许多学生从祖国各地赶来重庆为他祝寿。
 

百岁老人叶谦吉
 
      罗必良是叶谦吉最喜爱的弟子之一,如今在华南农业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担任院长。跟随叶谦吉攻读硕士研究生时,他俩曾共同发表过数篇论文。与恩师相处的往事,谈笑间仍历历在目。在他的心目中,叶谦吉是一位超越自己时代的老师,总是站在超前的位置思考问题。
 
      1987年,罗必良与导师叶谦吉合作撰写的一篇题为《生态农业发展的战略问题》的论文写道:“立足现有的自然条件和经济条件,改善生态环境,调整农业结构,强化农业系统运转,通过系统的层次开发、资源的多次利用与增值、生态经济的良性循环,从而促进农业系统的整体升华。”
 
      这是可持续发展的农业观。如果说,叶谦吉时代的生态农业是一个为未来构建的安全框架,那么如今更需要后来者添砖加瓦以筑大厦。正如罗必良在接受采访时说的,“我们已经走过了生态农业、生态文明理论构建和试验摸索的阶段。要最终实现它,则需要法律法规和相关政策的进一步完善。”
 
      “农业部去年提出要绿色发展,去产能,去库存。农业的供给侧改革强调要让农业绿起来,这不就是当初叶老师的思想吗?”让罗必良感到欣慰的是,恩师叶谦吉提出“生态农业”理论,经过了三十多年,终变成了一个国家行动。罗必良说:“时代总是在等一个人。等一个人把事说出来,然后再等一个人把事做出来。”
 

叶谦吉在自己编写的《英汉农业经济词典》的书页上写满了笔记
 
      在客厅一角的书柜里,整齐地摆放着叶谦吉平日常翻阅的书籍,一本老旧的《英汉农业经济词典》被放在显眼的位置,词典的书页间依旧夹着写满笔记的字条。家人说,这是他晚年时多次翻阅这本自己编写的词典,不断发现仍有许多新词可以添加进去。他一直计划翻新这本词典,只是至今仍未完成。叶谦吉总将90岁称为“小小90岁”,他计划着到自己120岁就从专业领域退休,然后开始做慈善事业。

叶谦吉题:绛帐之宗 公能育才
 
      2017年2月28日凌晨4时30分,叶谦吉在重庆离世,享年108岁。他生前留下遗嘱:不设灵堂,丧事一切从简。
 
      (文章部分图片、视频资料由西南大学、重庆南开中学、重庆图书馆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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